Petrichor

摸了

天煞(序)

  Chapter00


  哈维·德斯提尼有一个幻想朋友。


  他的朋友出现在七岁一个雨后的周末。那时他正坐在沙发上享受着自己每周来之不易的娱乐时间,母亲为刚刚进入学校的他定下了严格的标准。父亲和他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手指在泛着莹莹蓝光的终端上划动着,而母亲在厨房里践行着她“一定要学会自己做苹果派”的豪言壮志。


  他被不时传到客厅的阵阵香气勾得有些心猿意马,只想着赶紧把这一关通过就去厨房看看,哪怕不能立刻得到一块也能蹭到一些边角料解解馋。他操纵着游戏中的主人公挥下最后一刀,敌人应声倒下。身旁传来了口哨声,他下意识地望过去,于是便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


  “漂亮!”男人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见哈维停下,男人也好奇地看向了他。直到母亲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叫他赶紧去试试她的手艺,这场奇怪的对视方才终结。


  他开心地站起来,几乎忘记刚才那段诡异的气氛,忽地又想起平日母亲对待客人的热情,觉得不能就这么让客人这么等在这儿——毕竟母亲没有叫他,而父亲对他熟视无睹——开口邀请道:“妈妈做了苹果派,你要一起来吗?”


  “我还不饿,你先去吧。”父亲头也没抬地回答道,眼睛仍然黏在终端上。


  “为什么不呢?”男人脸上出现了好看的笑容,“我早就被香气馋得受不了了。”


  他们向厨房走去,被母亲支使去餐厅等待。他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靠在一旁的男人,又看了看眼前空荡荡的餐桌,尽管让客人帮忙是不礼貌的,他还是抱有希望地开口了。


  “你能帮我拿一个叉子吗?”


  男人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客人是不用自己动手的。”


  他局促地捻动着暖黄色的桌布,正准备动身,一个熟悉的小熊便出现在了眼前——那是他从能够自己吃饭起就一直在用的专属叉子——没有多想为什么对方会知道拿这个,他只是开心地接了过来,正好错过母亲来时穿过了男人的身体。


  烹饪得恰到好处的苹果派被放在了他的面前,哈维抬头看着站在母亲身后的男人:“妈妈,那个哥哥不来和我们一起吃吗?”


  “你是说雷切尔?”母亲拍拍他的头,“等下一次一定把他们邀请到我们家。”


  他在苹果的香气中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是自己的幻想朋友。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街对面的艾德琳娜也有一个幻想朋友,她叫它玛丽。而母亲在意识到他口中的“哥哥”并不是具体的某个谁后也只是露出了“哈维也到这个年龄了”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好吧亲爱的,你可以和他玩,但是别忘了你学校里的朋友们。”)。但道尔顿——是的,他决定这么称呼他,就用那天下午游戏主人公的名字(“嘿!我有自己的名字!”他的朋友抗议道。但是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是自己给他们的朋友取名,所以他也要给他取一个名字)——和其他人的幻想朋友似乎有一些不同。比如玛丽从来只在艾德琳娜的家里出现,并且在他问艾德琳娜是否能去她家见见玛丽时遭到了女孩的严词拒绝。


  “她很胆小,你去会吓到她的。”


  “那你能带她出来玩吗?我就远远地看她一眼。”


  艾德琳娜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说:“她不出门!她只在音乐盒转到最后出现,玛丽说她只会跟我玩,因为她不喜欢其他人。”她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很苦恼了,“她还喜欢我家的狗,但是比斯凯特总是无视她,这让她很伤心。”


  这就是道尔顿不一样的地方了,哈维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出现的时机。对方好像故意要捉弄他一般,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看着他惊吓的模样放声大笑。甚至有一次期末测验时道尔顿忽地从他的身边冒出来,在他紧张而又期待的注视下看了看面前的屏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扬长而去。


  “好好加油。”


  他为对方的“见死不救”生气,迫于形势又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在气馁的叹气中安慰自己,道尔顿是他幻想出来的,怎么可能知道他都不知道的东西。但那天他的帽子不慎被风吹走了,还是道尔顿帮他捡回来的,于是他决定等回到家后就原谅他。


  没错,道尔顿甚至能够移动物品。哈维曾经问过他是怎么办到的,对方对此一直讳莫如深,还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鉴于这确实给他的平时生活带来的不少方便,便也没有多加探究。直到在他让道尔顿帮他把椅子搬来后突兀响起的警报声打破了这个平衡。


  学校封锁了整整一周后才开放,哈维在家里听到母亲和艾德琳娜的妈妈讨论似乎不知道是什么人触发了学校里的Custodies系统的警报,程度不大,估计是哪个老师不小心没控制住。本来是当地的警察局来调查一下找到当事人做出相应处罚就能解决的小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把RBI惊动了,连夜赶来了好多车把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偏远地区的小学校长哪里见过这阵仗,半夜被叫醒时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我听在警察局的熟人说,RBI把学校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那边的人也不肯说原因,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哈维在返校的路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话语,心思全在迟迟没有现身的道尔顿身上。那天警报响起后道尔顿还很好奇地问了他那是什么,得到答复后也只是点点头,晚上睡觉前还同往常一样和他聊了会儿天,但在第二天被告知RBI封锁了学校后道尔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在走进校园时注意到了仍旧有几辆轿车,车身上RBI的标志相当显眼,几个身着制服的人零散地站在附近。窗户边聚集起了不少围观的人群,大多数学生都好奇而又害怕地朝那边投去小心翼翼的视线,而后又被老师驱赶开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人群散去后倚靠在窗边的道尔顿。


  玻璃上没有男人的倒影。


  他趁着老师转过身去的档口挪到道尔顿身边,男人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在他探头顺着道尔顿的视线看去的一瞬间车门恰好合上,哈维只能透过车窗隐隐约约看到车厢内晃过的黑影。直到汽车驶出了校门他才回过头,道尔顿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天之后道尔顿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想你不想学校再被封一周吧,”道尔顿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着,“为你们的校长可怜的心脏考虑一下。”


  他对此没什么怨言,毕竟其他人的幻想朋友都不能帮他们拿东西,而他的能,这已经够酷了。之后的几年里RBI又来过几次,在能够引起更大的轰动之前低调地离开了。哈维只在道尔顿的提醒下偶然看见过一次——准确地说,是他注意到道尔顿一改往常的多动症转而久久注视着一个方向——校长弯着腰,面露难色地和坐在车里的人说话。两人谈论了不多时,校长拿出终端在上面划拉几下递进车中,神情严肃地站立在一旁,没过一会儿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把终端还给了他。哈维觉得无趣,在校长再次弯下腰和车内人交流时离开了窗边。


  除去这个小插曲,他和道尔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他的整个小学时期,一直到艾德琳娜都不再提起玛丽,道尔顿仍不时从奇怪的角落里冒个头和他磕唠。


  好吧,这确实有够奇怪的,鉴于哈维自认在成长中并不缺乏陪伴。当他在父母面前无意地和道尔顿说了一句话——这得怪道尔顿,他们本来说好了不要在有其他人的地方聊天——母亲颇有些担忧地问他最近在学校和新同学相处得是否还好,得到了肯定答复后还是不放心地找了他的老师询问情况,就连特雷西·艾什力那家伙都跑来问自己是不是不适应新环境。


  “你真的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哈维在草地用力挥出球棒,为了和道尔顿好好聊聊他专门选择了离人群比较远的角落,远远地只能看见戴茜在和艾德琳娜打闹。道尔顿饶有兴趣地蹲在一边看他练习击球动作,一边逗弄着被他惊起的蝴蝶。“为什么它能感觉到你?”


  “为什么你从小到大就没停止过问‘为什么’?”道尔顿无奈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虽然我并不讨厌好奇的人。”


  哈维杵着球棒站在原地摆了摆空闲的那支手:“你知道我在妈的搜索记录里找到了什么吗?‘孩子的幻想朋友一直不消失正常吗’‘幻想朋友是否是孩子缺少陪伴的表现’,她甚至找到了戴茜让她多陪陪我!”一想到戴茜来找自己时其他人起哄的场景哈维不禁感觉脸上发烧,弯下腰捡起从远处滚来的球,扔回给了在朝他挥手的特雷西。


  “你父母很关心你。”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吗?”


  “没什么大事,真的。我只是在考虑‘常常自言自语的怪胎’和‘摆脱不了幻想朋友的巨婴’哪个更能接受一下。”哈维见对方收起笑脸正色站在他面前,赶紧补充道,“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大概是妈这几天太紧张也传染给我了。”


  道尔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神情复杂地闭上了。


  “你看起来想说什么。”


  “……你还太小了。”


  “别这样,你听起来像我爸。”


  哈维无奈地和难得严肃的男人说笑着,在抬头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冷汗悄然布满了背脊。


  入目的只有黑暗。


  不,说是完全的黑暗并不准确,若是仔细甄别便能发现不同密度所带来的轮廓边界。身旁一个人型的黑影向他走来,他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往记忆中人群的方向跑去。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他伸手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避免自己掉下逐渐分崩离析的土地。黑影的面部一阵扭曲,眼看就要挣脱,他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拽。


  那团黑影不动了。


  “老天,哈维,快停下!”


  眼前的景色突兀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和它来时一样的突然。紧握住什么东西的右手传来粘稠的触感,哈维怔怔地低下头,鲜红刹那间占据了他的视线。一个他不认识的学生被他压在身下,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对方的左手被他死死拽住,整条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爆开一般血肉模糊。学生的尖叫和警报声此起彼伏,他摇摇晃晃地从那人身上站起来挪到一旁,又体力不支地倒了下去,口腔内一阵泛酸,他想捂住嘴,却只徒劳地把鲜血抹了满脸。


  背部传来电击的酥麻感,他终于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是的,除了那个被他抓住了的初一学生外当时在场的多数人都是被击飞而造成的轻微坠落伤,经过治疗后皆以恢复正常生活。他的整条左手臂的血管、肌肉和骨骼全都被撕裂,目前还在抢救当中,医生尚未排除截肢的可能性。”


  ——“关于是否保安稍微晚到一些他就会被整个撕碎的猜测我们不予置评,还请将问题回到案件本身。”


  ——“请各位牢记嫌疑人是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远没有达到异能觉醒的年龄。嫌疑人在此之前并未进行异能登记,医院报告也显示嫌疑人大脑的加里森区并未处于活跃状态,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母亲痛哭着离开了,家里无力支付高昂的保释保证金,哈维只好又被护送他的警察带回了看守所。不知道是考虑到他未成年的身份还是所作所为过于危险,警察局给了他一个单独的房间。他蜷缩在不大的床上,手心仍残留着血肉的触感,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几乎让他又要呕吐。


  “出来。”


  熟悉的身影隐藏在墙角的黑暗中。哈维没有抬头,但道尔顿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自然而然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男人迟疑着走出了阴影,脸上的表情和异变发生前一样严肃。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们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法律上无法给你定罪,你会出去的。”道尔顿没有理会他的挖苦,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他从没觉得对方金色的双眸如此刺眼。


  “我倒宁肯就在这里面呆一辈子。”他回想起那个学生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抬手制止了道尔顿想要反驳他的嘴,“那是什么?”


  对方起身坐在他的床沿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某个点,俨然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知道什么就赶紧说。”


  “你还太小了。”


  “你前几天就这么说,于是我在这里了。”


  道尔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他原以为对方终于要和盘托出,而他只是穿过看守所的铁栏杆朝外走去。哈维只能百无聊赖地呆在原地,决定等对方回来——如果他还要回来的话——还是不要谈这么严肃的话题,毕竟现在也就只有道尔顿可以陪他聊天解解闷。


  在他把栏杆从左到右数到第十遍后他放弃了计时,又绕着房间走了几圈后无所事事地躺回床上。道尔顿直到大灯熄灭,周围已经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才急匆匆地回来,再次穿过围栏时引起了铁门的一阵震颤,引得隔壁拍了拍墙。


  “臭小子别晃门了晃也没用!大晚上的让人好好睡觉!”


  他呻吟一声,更加用力地把自己埋在被褥中。黑暗中道尔顿似乎是停在了他的床前,一声叹息隔着羽绒传进了他耳里。哈维挣扎着翻了个身,咕哝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迷糊中有宽大的手掌按在了他的发顶,他下意识往上顶了顶,隐隐感觉到有几分震颤从头顶传来,他猜大概是那人在笑。


  “照顾好你自己,哈维。”


  哈维·德斯提尼坠入梦境之中。



  他是被门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哈维勉强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待适应了灯光后才慢慢坐起来。门外人来人往,其中一些人的服装明显既不属于狱警也不是法官。呆坐在床上缓了会儿神,他抬头寻找了一下挂在外面大厅正中央的电子表。


  已经过了早操时间了。


  好吧,这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其他房间都没有人。他穿好鞋,扒在栏杆上尽力往外望。一个狱警走过来用手中的警棍敲敲铁门:“有什么好看的,回去。”


  “这是发生什么了?”他收回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除了一个怜悯的眼神外他得到的只有沉默,转身正打算垂头丧气地回到床上,一片阴影从门前洒下,喧闹的大厅在转瞬之间就变得鸦雀无声。


  他僵硬地转过身,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生双手环抱着站在门外,一身他从来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华服在这个冷色的监狱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原以为是哪个同学来看望他,最坏也不过是受害人的家属来兴师问罪,但现在的情况属实超过他的预料。


  “所以,就是他?”


  在不知道和对方对视——准确地说是他被单方面地审视——多久之后,一个白发男人从一旁走了过来,顿时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男孩的表情柔和了几分,略一偏头回答来人的问题:“就是他。”


  “他才十五岁,离异能觉醒还早得很。人选总是都这么奇怪吗?”白发男人打开了终端,一边还是忍不住朝他投来几个眼神,“还是说你开了个坏头?”


  “少说两句不会让你患失语症,凯恩。”


  被点名的男人挑挑眉,将手中的终端扔给男孩:“档案在这儿,你自己看吧。顺便一提,你快把他吓哭了。”


  于是那双金色的眼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哈维后知后觉地调动起僵硬的面部肌肉。意识在游离许久后终于返回了他的大脑,腿一软坐在了床上。


  白发男人——他现在知道他叫凯恩了——和男孩耳语几句之后便离开了,而男孩也侧过了身。没有那双令人倍感压力的眼睛的审视,哈维感觉轻松不少,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声轻笑从门外传来。


  “杰裴逊学校,嗯?”对方脸上的表情似是嘲讽,“非常感谢你为我解答了六年来的疑惑,哈维·德斯提尼。”


  男孩把终端往外一递,立刻有一人上前几步接过。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哈维原本呆滞的眼神在聚焦在他握住终端的右手时凝固了。男孩的注意力被他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轻触在尚显稚嫩的唇上,嘴角一闪而过的弧度很快又被抹平。


  “你是——”


  “玛格丽特,”答案在呼之欲出的一瞬间就被打断,“把他带走。”


  无名的勇气驱使着他扑向门外,坚不可摧的铁门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粉碎,裹挟着碎片朝男孩袭去。视线再次被黑暗覆盖,但周围的一切都轮廓分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连身后被褥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清晰可见。他抬手正要抓住近在咫尺的男孩的身影,光晕猛然爆发在眼前,色彩重新回归了世界。


  一股力量从身侧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抓住了手臂,只一个反剪便被对方摁在地上。在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脖颈时他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奈何和对方力量的差距愈发增大,直到再也无法抬动一根手指。


  他在警报大作中闭上了双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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